
臘月二十三,小年。
窗外飄著碎雪,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玻璃上,滋滋地響。
我剛把泡好的面桶撕開,手機就震得嗡嗡響。
螢幕上跳著「爸」的名字,我咬著叉子頓了兩秒,劃開接聽。
「小默啊,忙不忙?」
電話里的聲音透著股刻意的熱絡,我能想像出他坐在姐姐家真皮沙發上的樣子。
「剛下班,準備吃飯。」我吸了口麵湯,燙得舌尖發麻。
「吃的啥啊?別總對付,對身體不好。」他頓了頓,話頭一轉,「那個,你姐家這兩天客人多,住不開。」
我握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,泡麵的熱氣糊在眼鏡片上,白茫茫一片。
「嗯,然後呢?」
「我想著,去你那住幾天,等過了年就走。」
這句話說得理直氣壯,仿佛我那間不到十平米的合租房,是他隨叫隨到的驛站。
我放下叉子,走到窗邊擦了擦眼鏡。樓下的小吃攤冒著熱氣,一對情侶正搶著一串糖葫蘆,笑得很甜。
「爸,」我望著遠處姐姐家所在的高檔小區,霓虹燈亮得晃眼,「我這合租房條件太差,不適合您。」
電話那頭瞬間靜了,接著就是拔高的嗓門:「林默你什麼意思?我是你爸!住幾天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意思。」我輕輕敲了敲玻璃,「陽台改的隔斷,冬天漏風,晚上隔壁情侶動靜大,您睡不好。」
「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拆遷款的事?」
終於說到正題了。我笑了笑,沒說話。
三個月前,老房子拆遷,四百五十萬,一分不少全打給了我姐林芳。
那天我特意請假回去,想跟他商量能不能分我點首付,結果推開門,就看見我姐抱著房產證笑,姐夫給我爸遞煙,說:「爸,您放心,以後我們給您養老。」
「小默,不是爸偏心,」他的聲音軟了下來,帶著慣常的哄騙,「你姐是女孩,以後要在婆家抬頭做人,得有底氣。你是男孩,年輕,能打拚。」
我當時站在門口,手裡還攥著給他們買的水果,橘子滾了一地,沒人彎腰去撿。
「我姐比我大五歲,月工資比我高三千,姐夫開公司的,他們需要這四百五十萬當底氣?」我問得很輕,卻讓屋裡的笑聲都停了。
我爸皺著眉,一副「你不懂事」的樣子:「那不一樣,她是你姐!你小時候她還帶你玩呢!」
「她帶我的時候,把我推到溝里,摔得頭破血流,您說我太皮。」
「她搶我的壓歲錢買裙子,您說女孩要富養。」
「我高考差三分上一本,想復讀,您說家裡沒錢,轉頭就給她買了最新的蘋果手機。」
我一條一條數著,聲音很穩,沒哭沒鬧。倒是我姐急了,跳起來指著我:「林默你翻舊帳有意思嗎?爸願意給我,你管得著嗎?」
「我是管不著。」我看著我爸,「但這房子,我媽當年也出了錢的,她的那份,您也能做主?」
我媽走得早,十年前肺癌,臨走前攥著我的手,說讓我爸好好照顧我。那時候我爸抱著我哭,說一定不讓我受委屈。
結果呢?
我媽留下的金鐲子,被我姐拿去打了新的首飾;我媽攢錢給我買的電腦,被我姐夫借走,再也沒還回來;就連我媽生前種的那盆蘭草,都被我姐嫌占地方,扔了。
「你媽都走多少年了!提她幹什麼!」我爸的聲音帶著煩躁,「總之錢已經給你姐了,你別再揪著不放。」
我看著屋裡那三個其樂融融的人,突然覺得很可笑。
我沒吵沒鬧,撿起地上的橘子,放進袋子裡。「行,我知道了。」
「你知道就好,」我爸鬆了口氣,「以後好好工作,別總想著靠家裡。」
「我從沒靠過您。」
這句話說完,我轉身就走。身後傳來我姐的聲音:「爸,你看他那德行,真是養不熟。」
我沒回頭,走出樓道的時候,陽光很刺眼,我卻覺得渾身發冷。
從那以後,我爸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。直到今天,小年,他需要地方住了。
「林默,你別給臉不要臉!」電話里的聲音越來越大,「我告訴你,你今天必須讓我過去!不然我就去你公司找你!」
我皺了皺眉,這是他慣用的伎倆。以前我上大學的時候,因為學費的事跟他爭執,他就跑到我學校門口鬧,說我不孝順,讓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。
「您要是來,我也沒辦法。」我語氣平靜,「只是我同事都知道,我爸把四百五十萬拆遷款全給了我姐,讓我住合租房。您來了,正好讓他們評評理。」
電話那頭的聲音瞬間卡殼了。
我能想像出他的表情,肯定是又氣又急,卻又無可奈何。
「你……你這孩子,怎麼變得這麼刻薄?」他的聲音弱了下去,帶著點委屈,「我也是沒辦法,你姐家確實住不開。」
「住不開可以去酒店。」我提醒他,「姐夫不是開公司的嗎?連幾天酒店錢都出不起?」
「那不一樣!酒店哪有家裡舒服?」
「我這不是您家啊。」
這句話像一把刀,精準地戳中了他的痛處。電話里傳來他重重的呼吸聲,接著就是「啪」的一聲,電話掛了。
我握著手機,站了很久。窗外的雪下大了,把整個城市都裹上了一層白。
泡麵已經涼了,湯里飄著油花,像極了我這二十多年的人生,看著渾濁,嘗著苦澀。
我想起小時候,大概是八歲那年,也是這樣的雪天。
我媽還在,她燉了排骨,香氣飄滿了整個小屋子。我和我姐搶著啃骨頭,我媽笑著拍我們的手,說慢點吃,還有。
那時候我爸還在工廠上班,每天回來都抱著我轉圈圈,說他的小默以後要考大學,要出人頭地。
什麼時候變的呢?
大概是我媽走了之後吧。
我媽走的第二年,我爸就把我姐接回了家。
我姐是我爸的私生女,在外面養到十五歲。我媽活著的時候,我爸不敢認。我媽一走,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人接了回來,還覺得虧欠了她,拚命地補償。
那時候我才十二歲,剛上初中。我姐回來的第一天,就搶走了我媽留給我的小熊玩偶,扔在地上踩。
「這是我媽的房子,你的東西都得給我。」她仰著下巴,像個驕傲的公主。
我跑去跟我爸說,他卻皺著眉罵我:「你是男孩,讓著點姐姐怎麼了?不就是個玩偶嗎?」
從那以後,我的東西,就成了我姐的。
我的書桌,她要用來放化妝品;我的校服,她覺得好看,就拿去改了款式;甚至我媽留給我的唯一一張照片,都被她弄丟了。
我跟我爸鬧,他就說:「你姐從小沒媽,可憐。你有過媽疼,別那麼自私。」
自私?
我那時候不懂,為什麼有媽的孩子,就要被剝奪一切。
上高中的時候,我姐談戀愛,被我爸發現了。
我爸氣得要打她,她卻哭著說:「都是林默!是他帶我去網吧,我才認識的!」
我爸不問青紅皂白,抓起雞毛撣子就往我身上抽。
雞毛撣子的木柄抽在背上,火辣辣地疼。我咬著牙不吭聲,看著我姐躲在門後,沖我做鬼臉。
「爸,不是我。」我梗著脖子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。
「還敢頂嘴!」他打得更狠了,「我讓你看著姐姐,你就是這麼看的?」
那天晚上,我躲在陽台的角落裡,背疼得睡不著。月光照進來,落在我媽生前種的蘭草上,葉子蔫蔫的,像我一樣。
後來我才知道,我姐是故意栽贓我。因為她知道,不管發生什麼事,我爸都會信她。
高考那年,我拼盡全力,就想考個遠一點的大學,離開這個家。
成績出來,離一本線差三分。我想復讀,我爸卻搖頭:「不行,家裡沒錢。你姐要結婚了,彩禮、嫁妝,哪樣不要錢?」
「我復讀只要一萬塊學費。」我攥著成績單,手都在抖。
「一萬塊也是錢!」他不耐煩地揮揮手,「你先去讀個二本,以後出來工作也一樣。」
我沒說話,轉身回了房間。那天晚上,我聽見他跟我姐打電話,說:「芳芳,你放心,你想要的那個包,爸給你買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