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深秋的午後，這套七十平米的老單位集資房裡，空氣黏稠得令人窒息。六個子女，加上配偶和孩子，把狹窄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。
父親坐在那張暗紅色的舊沙發上，手裡捏著他那個用了十幾年的煙斗，磕了磕煙灰，終於開了口，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：「我和你媽商量過了。現在我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，這老房子也沒法住了。以後，我們輪流去你們六家住。一家住兩個月，正好一年一輪。」
話音剛落，原本還算安靜的客廳瞬間炸了鍋。
「爸，不是我不願意。」老二率先跳出來，他是家裡的長子，做建材生意，平時最愛把「孝順」掛嘴邊，「你也知道我現在公司資金鍊緊張，家裡住著客戶，實在不方便啊。」
老四緊跟其後，他是爸媽最寵的小兒子：「爸，麗麗剛懷上二胎，妊娠反應大，受不得吵。再說了，我們那兩居室也住不下啊。」
老五和老六是兩個妹妹，此時低著頭摳手機，仿佛沒聽見一樣，誰也不願先接這個茬。
角落裡，母親坐在一張小板凳上，穿著袖口磨破線頭的毛衣，眼神躲閃，時不時用拳頭抵著嘴壓抑地咳嗽兩聲。她不敢看子女們的臉，仿佛提出養老要求也是一種罪過。
一片推諉聲中，我和大姐對視了一眼。大姐坐在最靠邊的位置，手裡緊緊攥著一個螢幕碎裂的舊手機，微不可察地對我點了點頭。
我深吸一口氣，清了清嗓子，聲音不大，卻足夠冰冷：「行啊，輪流住沒問題。但在此之前，爸，媽，咱們是不是先把那500萬家產給平分了？」
2.
這句話就像按下了靜音鍵，客廳里瞬間死一般的寂靜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。
三秒鐘後，更大的喧鬧爆發了。兄弟姐妹們瞬間調轉槍口，一致對外。老二指著我的鼻子罵道：「老三，你還有沒有人性？爸媽還在呢，你就惦記著分家產？你是不是鑽錢眼裡了？」
「就是，三姐，你這話說著真讓人寒心。」老四媳婦也陰陽怪氣地插嘴，「爸媽養我們這麼大，讓盡點孝道怎麼了？還要提條件？」
我冷眼看著他們表演「父慈子孝」的戲碼。回憶像潮水般湧上來：從小到大，家裡有什麼好吃的、好用的，永遠是老二和老四的。髒活累活，永遠是我和大姐的。老二做生意賠了三次，是爸媽賣了老家地基幫他填窟窿；老四結婚買房，爸媽掏空積蓄付首付。而我和大姐，連上大學的學費都是靠暑假打工掙的。
我瞥了一眼大姐，她依舊安靜地坐在那，手機螢幕不時亮起微弱的光，似乎在確認什麼數據。我知道，那是她記錄了整整十年的家庭帳目。
「別裝了。」我站起身，步步緊逼，「這套老房子市價至少350萬，加上早些年老家拆遷的補償款，還有二老一輩子的積蓄和退休金，500萬隻少不多。既然要公平養老，那就先公平分家。怎麼，只想讓馬兒跑，不想讓馬兒吃草？」
3.
在巨額數字的誘惑面前，剛才還各種困難的兄弟姐妹們，立場瞬間動搖了。
「要是真分家產，那我也不是不能騰出房間來。」老四率先鬆了口，眼神開始閃爍。
老二眼珠亂轉，馬上端起長子的架子：「要是分家，我是長子，按老理兒說，我得多拿一份……」話題瞬間從「推卸養老」變成了赤裸裸的「爭奪財產」。
看著這荒誕的一幕，父親氣得手發抖，指著我罵道：「你這個畜生！我白養你了！」母親則捂著臉開始抹眼淚，咳嗽得更厲害了。她習慣性地從兜里掏出一塊皺巴巴、洗得發硬的舊手帕捂住嘴，而不捨得用茶几上的抽紙。
父親見場面失控，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屁股底下的沙發墊子，似乎想護住什麼重要的東西。這個動作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。
我心一橫，決定做到底。我無視父母的痛苦，聲音提高八度：「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！錢在哪？存摺在哪？不拿出來，這養老的事兒就免談！大家誰也別想走！」
7、屋內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，仿佛一根繃斷的弦。所有人都盯著父母，空氣里瀰漫著貪婪和焦躁的味道。
4.
在眾人逼視的目光下，父親終於崩潰了。他顫巍巍地站起身，佝僂著背走進裡屋。過了好半天，他手裡提著一個東西走了出來。
那是一個磨得掉皮、邊角已經開裂的人造革公文包。我記得，這是父親退休前單位發的，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收著。
「你們要錢……你們要分家……」父親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拉出來的，透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，「好，好，都在這裡面了，拿去分吧！分完了，我和你媽也就解脫了！」
公文包重重地砸在茶几上，發出沉悶的聲響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餓狼一樣盯著它，仿佛裡面裝著金山銀山。老二迫不及待地伸出手，一把拉開了拉鏈。
我看著那個熟悉的公文包，心臟猛地收縮。我知道裡面是什麼，但我沒想到，這一天來得這麼快，這麼慘烈。拉鏈拉開的那一刻，老二臉上貪婪的笑容瞬間凝固了。
公文包里，沒有紅彤彤的存摺，也沒有房產證。只有厚厚一沓泛黃的、大小不一的紙張。老二疑惑地抓起一把，臉色瞬間煞白。
7、那是醫院的催款單、幾張高利貸的欠條、還有為了給老四湊彩禮借親戚錢的記帳本。最大的一張，是這套老房子的抵押貸款合同，上面顯示，下個月就是最後的還款期限。
5.
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。
一直沉默的大姐終於站了出來。她打開那個螢幕碎裂的手機，調出一個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，聲音平靜得可怕：「爸媽哪還有500萬？這十年，老二你做生意虧空，爸媽前前後後替你還了80萬；老四你結婚買車生孩子，爸媽出了130萬；還有老五老六留學、創業……」
大姐深吸一口氣，指著母親：「媽這幾年得了尿毒症，怕花錢，一直瞞著你們做最便宜的透析，吃的藥都是為了省錢掰成兩半吃。這個家，早就被掏空了。我不怕告訴你們，現在不僅沒錢，還倒欠外債40多萬，這房子下個月就要被銀行收走了。」
這個真相，像一記重錘，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。母親再也忍不住，捂著臉痛哭失聲：「我不治了，我不治了，都怪我拖累了這個家，別逼你們爸了……」
我看著那一堆欠條，眼眶發紅。我承認為什麼要做這個惡人：「我不這麼逼你們，你們誰肯露面？誰肯來看看這個家到底被你們啃成什麼樣了？我和大姐早就知道真相，我們每個月的工資都填進這個窟窿里，但這根本不夠！」
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兄弟姐妹們，此刻全都啞了火。老二羞愧地低下了頭，手裡的欠條燙手般地掉在地上。老四看著母親滿頭花白的頭髮和那塊舊手帕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。
6.
那天晚上，沒有人再提輪流養老的事，也沒人再提分家產。大家沉默地湊了錢，先幫母親交了下個月的醫藥費和透析費。
臨走時，我站在門口，回頭看了一眼。
昏黃的燈光下，父親正戴著老花鏡，一隻手按著還要繼續咳嗽的母親的後背，另一隻手一點點把那些散落在茶几上的欠條重新撿起來，小心翼翼地裝回那個破舊的公文包里。
他的背影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，仿佛再也直不起來了。而在那個掉皮的公文包里裝的，是他們這輩子沉甸甸的愛，和還不清的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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