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起了床。劉梅像往常一樣,早早地起來給我做好了早飯,然後跟我說了一聲,就提著籃子去早市買菜了。看著她出門的背影,我深吸了一口氣,回屋換好了衣服,拿上了我的備用鑰匙包。那裡有一把李娜租住屋的鑰匙。
我決定,趁著李娜去上班,劉梅去買菜的這個空檔,去我女兒那裡搞一次「突擊檢查」。我倒要看看,她那個所謂的「西藏自駕游」,到底藏著什麼貓膩。我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,我懷疑她是不是染上了賭博,或者借了高利貸,而劉梅,就是她的同夥。
我一路打車來到了李娜租住的小區。打開房門的那一刻,一股子霉味混合著方便麵的味道撲面而來。房間裡亂糟糟的,衣服扔得到處都是。桌子上堆滿了沒吃完的泡麵桶和各種凌亂的文件。這哪裡像是一個即將去西藏旅遊、生活光鮮亮麗的女孩子的房間?簡直就像是個難民營。
我忍著心裡的不適,開始在房間裡翻找起來。衣櫃、抽屜、床頭櫃……我也不知道自己具體在找什麼,也許是毒品,也許是賭具,也許是什麼借貸合同。
最後,我趴在地上,在她那張單人床的床底下,拖出了一個落滿灰塵的舊鞋盒。鞋盒很沉。我把它搬到桌子上,深吸了一口氣,顫抖著雙手打開了蓋子。
裡面沒有我預想中的那些可怕的東西。映入眼帘的,是一個有些生鏽的鐵皮餅乾盒。這個餅乾盒我認識,是我老伴生前最喜歡用來裝零碎東西的。我心裡「咯噔」一下。老伴的東西,怎麼會在李娜這裡?我哆哆嗦嗦地打開了鐵皮盒的蓋子。
4.
那一瞬間,我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。盒子裡只裝著兩樣東西:一本泛黃的舊日記本,和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捆著的銀行轉帳回單。那日記本,是我老伴的筆跡。而那沓轉帳單的最上面一張,赫然寫著收款人是一個陌生的名字,轉帳金額是:六千元整。轉帳時間,就在上個月。
我顫抖著手,拿起了那個日記本。翻開最後一頁,日期是五年前,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天。那上面,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最後的懺悔。
原來,那個在我心裡一輩子正直、顧家的老伴,在退休後的最後兩年里,深陷網絡賭博的泥潭。為了翻本,他背著我們借了巨額的高利貸。利滾利,那是一個天文數字,足以壓垮我們這個普通的家庭。
日記的最後,寫著他實在無力償還,又不忍心看著我和孩子們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。他覺得只有自己死了,這筆爛帳或許還能有點轉機,哪怕是用身後事那點撫恤金去填那個無底洞也好。於是,他選擇了走絕路。
我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,滴落在泛黃的紙頁上。我怎麼也沒想到,共同生活了快四十年的枕邊人,竟然藏著這麼大一個秘密,最後竟然走得這麼決絕。
我放下日記本,又拿起了那沓厚厚的轉帳單。一張一張翻看下去,我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。這三年來,每個月,李娜都會向那幾個陌生帳戶轉帳。金額雷打不動,六千元。備註欄里,有時候是一串數字代碼,有時候寫著:第36期還款。時間跨度長達三年。一共三十六張,加起來,那就是二十多萬啊!
我終於明白了。什麼光鮮亮麗的生活,什麼西藏自駕游,統統都是假的!都是她編造出來騙我的謊言!
我回想起李娜這幾年的變化。她很少買新衣服了,用的化妝品也從大牌換成了平價貨。她不再跟我念叨著要攢錢買房,而是拚命地加班、出差。我甚至想起了有一次深夜,我起來喝水,看到她房間的燈還亮著,她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,眼圈黑得像熊貓。當時我只當她是工作狂,還埋怨她不知道愛惜身體。
原來,她一直都在獨自背負著這一切。她不來醫院看我,是因為她除了本職工作,晚上還在偷偷兼職做代駕,根本沒時間,也累得沒精力。
我再次想起了她手上那個閃瞎人眼的美甲。我突然意識到,那也許並不是為了好看,而是為了掩蓋她因為做代駕搬摺疊車、做粗活而弄傷、弄髒的指甲蓋。
而昨天,她那麼急迫地管我我要錢,甚至不惜和我吵翻臉,是因為她剛丟了兼職,而高利貸那邊下了最後通牒。如果拿不出這六千塊錢,他們就要上門騷擾我,讓我知道真相。她寧願被我罵成是不孝順的白眼狼,寧願背上自私自利的罵名,也不願意讓我知道她父親的污點,不願意讓我這把老骨頭在晚年還要擔驚受怕。
我死死地抱著那個鐵皮盒子,就像抱著我那苦命的女兒。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,想哭卻哭不出聲來,只能發出一種類似野獸受傷般的嗚咽。
5.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。我整個人都是木的,腦子裡一片空白。我剛一進門,手裡提著菜籃子的劉梅正好從廚房出來。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,先是一愣,緊接著,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懷裡抱著的那個鐵皮盒子上。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,手裡的菜籃子「哐當」一聲掉在了地上,土豆、西紅柿滾了一地。
「媽……」她嘴唇哆嗦著,聲音輕得像蚊子叫。沒等我開口問,她突然「撲通」一聲,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。「媽,對不起,我們騙了你……」劉梅哭著,把這三年來姑嫂倆達成的那個痛苦「契約」,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。
三年前,李娜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了這個秘密。她知道,如果讓我知道真相,我這輩子建立起來的對丈夫的信仰和美好回憶就全塌了,我的身體也肯定扛不住。為了保住這個家,為了保住我心中的美好世界,李娜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:她要獨自扛下這筆債務。
她找到了劉梅,求嫂子幫她一起瞞著我。她們商量好,劉梅負責在生活上、體力上盡全力照顧好我,讓我挑不出理,讓我晚年過得舒坦。而李娜,負責在外面拚命掙錢還債,哪怕背上「不孝順、白眼狼」的罵名也在所不惜。
昨天深夜陽台上的那個電話,正是劉梅在苦苦哀求債主再寬限幾天。因為她知道,李娜是真的拿不出來了,她怕那些人真的找上門來。
聽著劉梅的哭訴,看著她那雙因為常年操勞而粗糙紅腫的手,我的心就像是被放在油鍋里煎一樣疼。這就是我的好兒媳,我的好閨女啊!為了我這個老婆子,她們一個在家裡當牛做馬,一個在外面拼死拼活,還要承受我的誤解和謾罵。
我蹲下身,用力扶起劉梅,把她攬進懷裡,老淚縱橫:「傻孩子,你們怎麼這麼傻啊!這麼大的事,怎麼能瞞著媽呢?」
就在我們婆媳倆抱頭痛哭的時候,門鎖響了。李娜推門走了進來。她看起來比昨天更疲憊了,眼窩深陷,臉色蠟黃。看到屋裡的情景,她愣了一下,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,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等待著家長的懲罰。
她站在門口,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個假名牌包包的帶子,嘴唇動了動,似乎是想解釋什麼,又似乎是準備迎接我新一輪的數落。
我沒有說話。我鬆開劉梅,顫巍巍地走到女兒面前。我伸出雙手,拉起了她那雙做了美甲的手。我低下頭,仔仔細細地端詳著。這一次,我終於看清了。在那閃亮的水鑽邊緣,藏著怎麼洗也洗不凈的黑色污漬。而在她嬌嫩的指腹上,覆蓋著一層薄薄的、堅硬的繭子。
這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,這是一雙在生活泥潭裡掙扎、拼搏的手。
我回過頭,又看了看站在一邊,依然在抹眼淚的兒媳劉梅那雙粗糙紅腫的手。兩雙手,一雙在明處,一雙在暗處,卻都在為了這個家,為了我,默默地支撐著。
我鬆開李娜的手,從兜里掏出了那張我貼身放著的工資卡。我把它塞進李娜的手裡,用力握緊。
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,不像是在對女兒說,倒像是在對我自己說:「去西藏吧,錢夠了。媽身體好了,以後,這債,媽替你還。」
李娜猛地抬起頭,難以置信地看著我。她的眼圈瞬間紅了,淚水在眼眶裡打轉,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。她反握住我的手,哽咽著叫了一聲:「媽……」
我拍了拍她的手背,沒再說什麼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