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現在送去醫院，一旦精神科介入留了案底，她以後工作怎麼辦？孩子以後上學被人指指點點怎麼辦？她那麼要強的一個人，要是清醒過來知道自己瘋過，她還活不活了？」
「我守著她！我給她用老家的土法子退燒，我一晚上不睡守著她！要是真出事了，我這條老命賠給她！」
我捂住嘴巴，眼淚瞬間決堤。
原來，記憶里那次她冷漠地拒絕送醫，竟然是為了拚死維護我的尊嚴和未來？原來，我在月子裡竟然……瘋過？
我瘋了一樣點開第二個、第三個視頻。
每一個視頻，都像是一記重錘，狠狠砸碎了我這五年來建立起來的「受害者」堡壘。
有一段視頻，是我在客廳歇斯底里地摔東西，大吼大叫說不想活了，孩子在搖籃里被嚇得哇哇大哭。
婆婆像個老母雞一樣衝出來，一把抱起孩子，用自己瘦弱的後背擋住了我扔過去的一個硬質抱枕。她一邊流著淚，一邊把孩子抱進屋，反鎖了房門。
視頻里，我聽到她隔著門板，聲音顫抖卻異常堅定地喊：
「悅悅，你現在不清醒，媽替你擋著！你恨我就恨我吧，等你病好了，你打我罵我都行，但媽絕不能讓你傷了孩子，也不能讓你傷了你自己啊！」
還有一段，是婆婆拿著手機自拍的獨白。她對著鏡頭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全是淚水，眼睛腫得像核桃。
她哽咽著說：「老頭子啊，你在天有靈保佑咱們悅悅快點好吧。醫生說她這抑鬱症太嚇人了，怕刺激她情緒大起大落，讓我千萬別在她面前哭，也別對她太熱情。我只能板著臉，裝作嫌棄她，把她隔離起來，替她帶孩子，替她扛著所有的雷。只要她能好好的，記恨我一輩子我也認了。誰讓我是當媽的呢……」
我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，泣不成聲。
我引以為傲的記憶，我那本視若珍寶的「仇恨錄」，竟然全都是錯亂的。我這五年來，恨錯了人。
那個沒文化的農村老太太，用最笨拙、最容易被誤解、甚至犧牲自己親子關係的方式，獨自扛下了兒媳產後最危險的精神危機。她所有的冷漠、隔離，都是為了保護那個處於崩潰邊緣的我。
那些「黑帳本」上的每一條罪狀，此刻都變成了她深沉大愛的證據。
而我這半個月來，竟然用那麼殘忍的方式，對待我的救命恩人。想起給她吃的涼麵，想起她尿床時我冷漠的臉，我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。
5.
突然，書房的門「吱呀」一聲開了。
我淚眼婆娑地抬起頭，看到陳浩站在門口。他沒開燈，走廊昏暗的光線打在他臉上，我看到他早已滿臉是淚。
他的手裡，緊緊攥著那個家用的嬰兒監護器的顯示屏。螢幕上，正顯示著次臥的畫面。
原來，他一直都沒睡，一直都在書房裡看著監控。這半個月來我的一舉一動，他對母親的每一次冷漠對待，他都看在眼裡。
「你……你都知道？」我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。
陳浩吸了吸鼻子，走過來蹲在我面前，聲音哽咽著：「媽不讓我告訴你。她說你自尊心太強了，要是知道自己月子裡那樣過，你以後日子沒法過。她說這鍋她背了，反正她老了，不在乎你恨她。」
「那天在醫院，我急糊塗了，也被你氣糊塗了。我說『媽月子怎麼照顧你的，你就怎麼照顧』……」陳浩痛苦地閉上眼睛，淚水從眼角滑落，聲音顫抖卻無比清晰，「悅悅，我是想說，像她當年用命護著你那樣，護著她啊……」
我再也控制不住，撲進丈夫懷裡，嚎啕大哭。這五年的委屈、誤解、愧疚，都在這一刻徹底釋放。
6.
第二天清晨，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次臥，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。
我起了個大早，精心熬了一鍋軟糯的小米粥。
我端著熱氣騰騰的粥走進房間，輕輕扶起婆婆，在她背後墊了兩個最軟的羽絨枕頭。她看著我，眼神依然有些畏懼和閃躲。
我用勺子舀起一勺粥，放在嘴邊細細地吹涼，直到溫度剛剛好，才送到她嘴邊。
眼淚不爭氣地滴落在碗里，盪起一小圈漣漪。
我湊到她耳邊，聲音顫抖著，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喊出了那個稱呼：
「媽……對不起。粥熱乎著呢，您慢點喝。」
婆婆的身子猛地一僵。她那歪斜的嘴角，極其艱難地、一點一點地向上扯動了一下。
她那渾濁了半個月的眼睛裡，第一次有了光亮，像是清晨的露珠，晶瑩剔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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