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我知道,他的成熟是被逼出來的。一個本來應該天真爛漫的孩子,卻要在這樣複雜的家庭環境中小心翼翼地生活。
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,我會偷偷抹眼淚。我在想,是不是應該帶著小天離開這個家?可是我又捨不得,畢竟張偉強是小天的親生父親,我不能剝奪孩子享受父愛的權利。
而且,離婚對一個農村女人來說,意味著什麼?意味著我要一個人帶著孩子,承受所有的經濟壓力和社會壓力。
我沒有那個勇氣。
就這樣,我們一家人繼續生活在這種微妙而壓抑的氛圍中。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一個完整的家庭,但實際上早已千瘡百孔。
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,直到小天長大成人,直到我老了再也折騰不動。
我沒想到,命運會給我一個報復的機會。
八年後的那個春天,王桂花突然中風了。
04
那是一個普通的周三上午,我正在單位處理帳目,突然接到張偉強的電話。
"秀芬,媽她中風了,現在在縣人民醫院,你能過來嗎?"
張偉強的聲音裡帶著顫抖,我能聽出他的恐懼。
掛了電話,我坐在辦公桌前發了一會兒呆。八年了,終於輪到王桂花了。
我請了假,開著我去年買的二手車趕到醫院。
在急診科,我看到了張偉強和張偉民。兩兄弟都是一臉的焦急,看到我來了,張偉強趕緊迎上來。
"醫生說媽的情況很嚴重,左半邊身子完全癱了,可能說話也有問題。"張偉強的眼眶都紅了。
我點了點頭,走進病房看了看王桂花。她躺在病床上,面色蒼白,呼吸微弱。左半邊臉有些歪斜,看起來確實很嚴重。
"醫生怎麼說?"我問張偉強。
"醫生說要住院治療,但是康復的可能性不大。即使康復了,也需要有人長期照顧。"張偉強擦了擦眼淚,"秀芬,我現在工地上走不開,偉民在縣城上班也忙,媽這個樣子,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。"
我明白他的意思。他是希望我來照顧王桂花。
這個要求並不意外,在中國的傳統觀念里,照顧生病的婆婆本來就是兒媳婦的責任。
但是我的心裡五味雜陳。
我想起了八年前那個雨夜,想起了王桂花那句"該死就死了",想起了這些年來她對我的冷嘲熱諷,想起了那些被她氣得偷偷流淚的夜晚。
現在,她需要我了。
"秀芬,我知道這些年媽對你不好,但是她畢竟是小天的奶奶,你就看在小天的份上......"張偉強的話還沒說完,就被從學校趕過來的小天打斷了。
"媽,您來了?"小天走進病房,看了看病床上的奶奶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
"小天,奶奶生病了。"我輕撫著兒子的頭髮。
小天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。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,看著這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。
這時候,張偉民也走了進來。這些年他混得不錯,開了一家小公司,但是說到照顧母親,他的態度很明確。
"嫂子,我的工作實在走不開,而且我也不會照顧病人。媽這個情況,還是需要女人來照顧比較合適。"
兩個兒子都把責任推給了我。
我看著病床上的王桂花,心情複雜極了。作為一個女人,我對她的遭遇有天然的同情。作為一個兒媳婦,照顧她似乎也是我的義務。
但是作為一個曾經被她傷害過的人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。
"媽的治療費用怎麼辦?"我問張偉強。
"我和偉民會承擔醫療費用,就是希望你能照顧她的日常起居。"張偉強滿懷期待地看著我。
我沉默了很久,最後點了點頭:"我需要時間考慮。"
從醫院出來的路上,小天一直很安靜。直到我們快到家的時候,他才突然開口。
"媽,您會照顧奶奶嗎?"
我看著後視鏡里兒子的眼睛,那雙眼睛裡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深沉。
"你覺得我應該照顧她嗎?"我反問。
小天沉默了一會兒,說:"媽,我記得我小時候生病的那次。"
我的心一顫。我以為八歲的他不會記住那些事情,沒想到他什麼都記得。
"我都記得。"小天的聲音很輕,"奶奶說的話,爸爸的態度,您流的淚,我都記得。"
我停下車,轉過身抱住了兒子。
那一刻,我意識到,這不僅僅是我和王桂花之間的恩怨,這也關係到兒子的價值觀形成。我要給他上一堂什麼樣的人生課?
05
一周後,王桂花的病情穩定了一些,可以轉到普通病房。
醫生明確告訴我們,她這種情況基本上不可能完全康復了。即使經過康復訓練,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能坐起來,說話可能會有問題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。
張偉強這幾天一直在做我的工作,希望我能答應照顧王桂花。他甚至提出可以把王桂花接到我們家裡,這樣我照顧起來也方便一些。
"秀芬,我知道委屈你了,但是媽這個樣子,除了你誰還能照顧她?"張偉強一臉懇求地看著我,"我保證,以後媽再也不會說你什麼了,她現在說話都困難,還能說什麼?"
這話聽起來更像是諷刺。王桂花現在說不了話了,所以她就變成了一個無害的老人?
那八年來的委屈和痛苦,就應該一筆勾銷?
我沒有立即答應,但也沒有拒絕。我要他們等等,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考慮。
這幾天,小天放學後經常和我一起去醫院。他會靜靜地坐在病房裡寫作業,偶爾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奶奶。
王桂花雖然不能說話,但意識是清醒的。她的眼睛會跟著人轉動,看到我們來的時候,眼中會流露出複雜的表情。
有時候我覺得那是愧疚,有時候又覺得那是懇求。
昨天晚上,張偉強又一次跪在我面前哭求。
"秀芬,我求求你了,你就答應吧。媽她現在這個樣子,你還跟她計較什麼?她已經得到報應了啊!"
報應?這個詞用得真有意思。
"你覺得她這是報應?"我看著跪在地上的丈夫。
"我...我沒有這個意思,我只是..."張偉強語無倫次地解釋。
"那八年前,小天高燒的時候,你怎麼沒想到要跪求你媽?"我的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害怕。
張偉強愣住了,他顯然沒想到我會提起這件事。
"秀芬,那都是過去的事了,媽她那時候也是為了這個家著想,怕花錢......"
"為了這個家著想?"我打斷了他,"那現在照顧她,不也要花錢嗎?醫療費,護理費,營養費,哪一樣不要錢?"
"那不一樣......"
"哪裡不一樣?"我看著這個男人,突然覺得很陌生,"當年是你兒子的命,現在是你媽的命。在你眼裡,哪個更重要?"
張偉強被我問得啞口無言。
今天下午,我帶著小天再次來到醫院。張偉強又一次向我哭求,這次他的話更加直接。
"秀芬,我知道當年媽做得不對,但是她現在這樣了,你就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,幫幫我吧。如果你不答應,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"
張偉強跪在我面前,眼淚鼻涕一把把地往下流,那副模樣真的很可憐。
病房裡的其他人都在看著我們,有的投來同情的目光,有的在竊竊私語。
我想,在他們眼裡,我就是一個冷血的兒媳婦,連生病的婆婆都不願意照顧。
可是他們知道嗎?八年前那個雨夜,這個婆婆對她的親孫子說過什麼?
小天站在門口,靜靜地看著這一切。
我注意到,他的拳頭攥得很緊,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。
張偉強還在哭求:"秀芬,我求求你了,媽她現在這個樣子,你就幫幫忙吧!求求你了!"
整個病房裡迴蕩著他的哭聲,顯得特別悲涼。
我看著病床上的王桂花,她的眼睛正看著我,眼中滿含淚水。
或許她真的後悔了,或許她真的知道錯了。
可是,已經太晚了。
小天慢慢走了過來,他的眼神越來越冷,嘴角露出了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冷笑。
他看著跪在地上哭泣的父親,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奶奶,然後看著我。
他張開了嘴——
06
"爸,當年我發高燒的時候,奶奶說讓我死了算了,你跪求她了嗎?"
小天的聲音平靜得可怕,每一個字都像寒冰一樣砸在病房裡。
張偉強瞬間停止了哭泣,整個人如遭雷擊,跪在地上一動不動。
病房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,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