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醫生沒有說下去,但那個詞,我們都懂。
死亡。
原來,我的生命,也和我的視力一樣,開始進入倒計時了。
我倒是很平靜。
或許是這三年的折磨,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情緒。
我抬起頭,看向傅司硯。
我想看看,這個我愛了這麼久的男人,在知道真相後,會是什麼樣的表情。
他會有一絲愧疚嗎?
哪怕只有一絲。
他站在那裡,背對著光,我看不清他的臉。
但他周身散發出的寒氣,卻幾乎要將整個房間凍結。
過了很久很久,久到我以為他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。
他終於動了。
他一步一步地,走到我的面前。
陰影將我完全籠罩。
我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冷木香,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,江暖身上的香水味。
然後,我聽到他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的聲音問我:
「所以,這一千萬,是你的醫藥費?」
「林殊,你算計得可真好。」
4
那一瞬間,我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我以為我已經百毒不侵。
可傅司硯,總有辦法在我潰爛的傷口上,再撒上一把鹽。
算計?
是啊,在他眼裡,我做的一切都是算計。
我愛他,是想圖謀傅家的財產。
我救他,是上演苦肉計博取同情。
現在我快瞎了,快死了,也成了我用來敲詐勒索的籌碼。
我忽然覺得很累,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席捲了全身。
我連和他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我只是看著他,目光空洞,輕聲說:「是,你說的都對。」
「我就是要用這條命,換一千萬。」
「現在錢貨兩清了,傅先生,我們可以兩不相欠了嗎?」
我的順從似乎更加激怒了他。
他眼裡的怒火幾乎要將我燒成灰燼。
「兩不相欠?」他低吼道,一把抓住我的肩膀,「林殊,你憑什麼覺得,用一千萬就能買斷你欠我的一切?」
我欠他的?
我笑出了聲,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。
「我欠你什麼?傅司硯,你倒是說說看,我到底欠你什麼?」
「我欠你,三年前不該多管閒事去救你?還是欠你,這三年來在你和你白月光之間,扮演一個礙眼又多餘的傅太太?」
我的質問,像一把把尖刀,刺向他,也刺向我自己。
我們之間,隔著三年的漠視,隔著一個江暖,隔著一場被謊言掩蓋的車禍真相。
早已是一片狼藉,無法收拾。
「你……」他被我問得啞口無言,抓著我肩膀的手,力道卻越來越大。
王醫生看不下去了,上前勸道:「司硯,你冷靜點,林小姐的身體狀況,經不起刺激。」
傅司硯像是沒聽見一樣,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。
「林殊,你看著我。」
他命令道。
我偏過頭,不想看他。
我怕我再多看他一眼,好不容易築起的堤壩,就會瞬間決堤。
他卻強硬地捏住我的下巴,逼我與他對視。
他的臉離我很近,近到我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,渺小,又可悲。
「告訴我,」他一字一頓地問,「三年前那場車禍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「你不是都知道嗎?」我冷冷地回敬他,「是我的錯,是我開車不小心,撞了你的心上人,害她受了驚嚇。你為了『懲罰』我,才娶了我,把我困在你身邊,日夜折磨。」
「這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版本嗎?」
這些話,是我三年來,每個午夜夢回時都會反覆咀嚼的噩夢。
現在,我把它原封不動地還給他。
傅司硯的臉色白了。
他抓著我的手鬆開了。
身體甚至還踉蹌著後退了一步,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衝擊。
我知道,我戳到他的痛處了。
三年前,他就是用這個荒唐的理由,給了我一場盛大的婚禮,和一個囚禁我三年的牢籠。
他以為他掌控了一切。
卻不知道,他也成了別人謊言里的棋子。
而那個撒謊的人,就是他視若珍寶的江暖。
當年那份被動了手腳的警方報告,就是江暖遞到他手上的。
是江暖告訴他,是我嫉妒她,才故意製造了那場車禍。
可笑的是,他信了。
他寧願相信一個外人拙劣的謊言,也不願相信我這個枕邊人一句辯解。
病房裡的氣氛凝固到了冰點。
最終,是傅司硯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這片死寂。
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,是江暖。
他的眉頭下意識地皺了一下,劃開了接聽鍵。
電話那頭傳來江暖嬌滴滴的聲音,甜得發膩。
「司硯,你什麼時候回來呀?人家一個人好怕。」
傅司硯沉默著,沒有說話。
我卻在這個時候突然開了口,聲音不大,卻足以讓電話那頭的江暖聽得一清二楚。
我說:「傅司硯,我們談談江暖吧。」
「談談她是怎麼買通貨車司機,偽造剎車失靈的假象,想要我的命的。」
5
電話那頭,江暖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傅司硯握著手機的手猛然收緊,骨節泛白。
他轉過頭,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我,仿佛是第一天認識我。
那眼神里有震驚,有懷疑,還有一絲被我忽略的……恐懼。
「你胡說八道什麼?」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。
我笑了。
都到這個時候了,他還在維護她。
「我是不是胡說,你心裡沒數嗎?」
我迎上他的目光,毫不退縮。
「三年前,你查封了那家貨運公司,讓那個司機人間蒸發。你做得那麼乾淨利落,不就是為了替江暖抹掉所有痕跡嗎?」
「你怎麼會以為,我什麼都不知道?」
這些事,他以為做得天衣無縫。
但他忘了,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。
當初幫他處理這件事的,是他最信任的特助,也是我大學時期的學長。
是學長不忍心看我被蒙在鼓裡,才把真相偷偷告訴了我。
傅司硯的嘴唇動了動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他臉上的血色,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。
我能感覺到,他堅信了三年的世界,正在一點一點地崩塌。
「不可能……」他喃喃自語,像是在說服自己,「小暖她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「她是不是,你很快就知道了。」
我拿出我的手機,點開了一段錄音。
那是我和那個貨車司機的對話。
一年前,我找到了他。
他躲在鄉下,窮困潦倒,終日活在恐懼中。
我給了他一筆錢,不多,但足夠他換個地方,開始新的生活。
他也把江暖當初是如何威逼利誘他,讓他撞向我的車的經過,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,並且錄了音。
「……江小姐說,只要我製造一場意外,讓林小姐殘廢或者死掉,就給我五十萬。她說林小姐是個掃把星,剋死了父母,會給你帶來厄運……」
錄音里,男人沙啞的聲音清晰地迴蕩在安靜的病房裡。
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,狠狠地砸在傅司硯的心上。
我看著他,看著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冷靜被這段錄音擊得粉碎。
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,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。
電話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掛斷了。
或許是江暖自己心虛掛掉的。
錄音播放完畢,房間裡又恢復了死寂。
「為什麼?」
過了許久,傅司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只是那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。
「為什麼現在才說?」
是啊,為什麼?
我也問過自己無數次。
為什麼不在三年前,就把這份錄音甩在他臉上?
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段令人窒息的婚姻里,整整三年?
答案,其實很簡單。
因為那時候,我還愛他。
我天真地以為,只要我陪在他身邊,總有一天,他會看到我的好,會發現真相。
但現在,我不愛了。
我的眼睛快看不見了,我的時間也不多了。
我不想再把生命,浪費在一個不愛我的人身上。
「因為,」我看著他,眼底再無波瀾,像一潭死水。
「三年前,我想讓你愛上我。」
「而現在,我只想讓你後悔。」
6
後悔。
這兩個字,我說得又輕又慢。
卻像兩根燒紅的烙鐵,狠狠地燙在了傅司硯的心上。
我看到他血色盡失的臉上,浮現出一種混雜著痛苦、迷茫和悔恨的表情。
這樣的表情,出現在他那張永遠高高在上的臉上,竟有幾分可笑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